在四川洪雅县玉屏山茂密的杉树林中,蜿蜒的山间公路穿林而过。冬日的清晨,公路两侧时有黑影一闪而过,蹿上树枝,树叶窸窸窣窣地摇晃。这些行动异常迅速的生物是赤腹松鼠,也是当地人口中的“叼粮子”。
54岁的护林员曾汉富对这些“叼粮子”又爱又恨。爱的是它们外形“软萌”,恨的是它们威胁树木健康。由于当地松鼠数量过多,啃食柳杉和杉木的树皮,使得树皮枯*甚至死亡,树木经济价值受损。
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,由于大规模种植单一树种经济林,洪雅县国有林场(下称“洪雅林场”)中生态平衡被破坏,赤腹松鼠逐渐泛滥成灾。在松鼠患最严重的时候,曾汉富从林区防火瞭望塔上环视四周,近三分之一的树木顶端都有枯死的树枝,而整个玉屏山管护区所辖林场有两成左右的树木遭到破坏。
经过多年的治理,洪雅林场松鼠泛滥情况正在好转。12月10日大清早,曾汉富换上工装,拿起开荒刀,开始了新一天的巡山。这一趟,他没有在林子里见到松鼠,也没有发现新的树皮损伤,“今年赤腹松鼠数量少了很多。”
近年来,洪雅林场的经营重点由树木砍伐转向生态旅游,到玉屏山旅游人数持续增长,曾汉富的工作内容也转向树木抚育和森林宣传。他和同事们在玉屏山山门处办起了林家乐,享受绿水青山化身金山银山的实惠。
12月10日,洪雅林场玉屏山管护站护林组长曾汉富正在巡护山林。新京报记者李凯祥摄
松鼠泛滥
洪雅林场是四川省最大的国有林场,土地总面积98.8万亩,约占洪雅县面积的三分之一。曾汉富是洪雅林场玉屏山管护站护林组长。
被绿色覆盖的玉屏山,半山腰陡坡构成了一道天然界线——以上是洪雅林场的管辖范围,以下的土地则归周边村子的农户所有。
沿着护林员们长期巡护蹚出的小路走进森林,光线阴暗,空气潮湿,四周是高大挺直的柳杉和杉木。在一棵柳杉的树干上,曾汉富发现了一道“陈年伤痕”。树皮从距地面1.5米高的地方裂开了一条口子,最宽的地方足有两指宽,本应被树皮包裹的树干裸露在外。
“这应该是以前赤腹松鼠啃食树皮后留下的痕迹。”看着自己日常养护的林木受伤,曾汉富不禁念叨起“心疼”。由于树皮被破坏,营养传输受阻,这棵柳杉的部分树枝也变得枯*。
“那几棵都是被啃过的。”顺着曾汉富手指的方向,几棵柳杉的树枝发灰,干枯垂落,毫无生机,与周边的健康树木对比鲜明。
12月10日,洪雅林场,曾被松鼠啃食过的树木。新京报记者李凯祥摄
赤腹松鼠,也称红腹松鼠,属啮齿类动物,食性较杂,啃树皮除了为了果腹,也为磨牙。从上世纪90年代末开始,洪雅林场中的赤腹松鼠数量快速增长,并在部分地区逐渐泛滥成灾。
四川省林业科学研究院副院长刘少英向新京报记者表示,早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,赤腹松鼠在四川地区就有零星发现,后来呈现全面爆发的状态,“赤腹松鼠不但危害用材林,也在危害退耕还林区域的经济林和部分景观林。”
年底,四川省林业厅公布全省第三次林业有害生物普查成果,全省“发生面积较大且危害较重”的56种有害生物,赤腹松鼠名列其中。
曾汉富介绍,赤腹松鼠喜欢吃幼树和中树的树皮,牙齿咬进树皮,竖着将树皮撕下来,对树木生长影响严重。洪雅县林业局估算,赤腹松鼠啃过的树木,会造成30%左右的木材损失。洪雅林场此前公布的数据显示,松鼠危害严重时,每年给林场造成的林木价值损失超过千万元。
除了林场,玉屏山下的村民同样受到赤腹松鼠泛滥的困扰。
柳江镇杨村村民姚德(化名)家约有20亩林地,是松鼠泛滥情况最严重的地方之一。最近五年间,松鼠破坏树木给他带来的经济损失达3万-5万元,占到总收入的5成以上。姚德介绍,树皮完好的柳杉每方可以卖到元,被啃过的只能卖多元,啃食特别严重的只能当柴火用。
12月11日下午,姚德在自家林地里间伐,大量被松鼠啃过的柳杉幼树被砍倒,顺着山坡扔到路边。新京报记者走访了解到,杨村近年来因赤腹松鼠泛滥而损失上万元的村民不在少数。
“绿色荒漠”
多位林业专家认为,树种单一是当地赤腹松鼠泛滥的主要原因。
在历史上,洪雅地区的森林资源十分丰富,山中的林木和中药材被销往全国各地。然而这里的森林也曾被过度砍伐和破坏,到上个世纪50年代初,洪雅县森林覆盖率一度降至14.7%。为维护森林的长久发展,当时还是林管所的洪雅林场开始全面实施人工造林。
曾汉富的父亲曾经参与了这场造林运动。“为了经济效益,那时只种柳杉和杉木。”曾汉富说。
“柳杉和杉木属于速生林,生长20余年就可以开始砍伐,而且干形圆满通直,易成材。”洪雅林场林研所所长刘仁东解释。
当时的造林运动声势浩大。曾汉富回忆起父亲的造林经历,“口号是大雨大干,小雨小干,晴天加油干。”由于条件艰苦,进山造林的职工都是在森林里搭窝棚休息。
植树造林的效果异常显著,年时,洪雅县内恢复林地面积超过23万亩,森林覆盖率增至67%。洪雅林场成为全国重要的杉木、柳杉人工商品材生产基地,上个世纪90年代,林场年收入已达数千万元。
大规模造林运动在短时间内实现了森林覆盖率的提升,然而,大批同期种下的同种林木也埋下了隐患。
乐山师范学院植物学教授罗利群曾对媒体提到,大量硬造人工纯林,会造成生物多样性降低,生态系统功能减弱,有一个形象的表述是“绿色荒漠”——自然荒漠是由于恶劣的环境条件造成的,而“绿色荒漠”则是人为造成的。
“单一树种只是表象,根本还是生态系统的完整性有所欠缺。”刘少英表示,人工林往往处于森林的低级演化阶段,生物所需的生境复杂性较低,食物网也尚未形成。“在这一阶段可能会出现某一物种数量失衡的状况。”
造林树种单一性的危害很快体现了出来。除了赤腹松鼠泛滥,洪雅林场柳杉林区还曾大面积爆发过柳杉长卷蛾,这些以柳杉针叶和枝皮为食的昆虫造成近亩柳杉受害,部分森林成片枯死。
事实上,树种单一的纯林并不只集中在洪雅一地。国家林草局第八次全国森林资源清查结果显示,截至年,全国人工林面积从年的万公顷增加到万公顷,增加了万公顷,人工林面积居世界首位。其中,超8成的人工林是纯林。
松鼠泛滥的情况在多地上演。上个世纪90年代初,浙江省浦江县的人工林也曾遭遇赤腹松鼠危害。浦江县林业局在调研后表示,人工林采用单一树种的栽种方式和鼠患爆发之间存在必然联系。
以杨树为主的人工林也出现过类似的问题。上个世纪80年代,为防风固沙,宁夏银川周边开始建设农田林网,大量杨树被以高密度的状态种植在西北地区。然而90年代初爆发的一场杨树天牛灾害,却让建设者不得不亲手砍掉此前种下的80万亩防护林网。
12月10日,洪雅林场,被松鼠啃食过的柳杉树,树冠部分新长出的嫩枝已枯萎。新京报记者李凯祥摄
科学种林
人们开始意识到科学种林的重要性,近年来,洪雅林场提出一系列措施,保留天然生长的杂木,种植混交林,降低树木密度等,以求从根本上改变松鼠泛滥的状况。
12月上旬,新京报记者在洪雅林场内看到,紧挨着公路两侧,生长着不少杂木和果树。“以前这些树都会被砍掉,改成柳杉或杉木,现在要把它们保护起来。”曾汉富说,“松鼠喜欢吃果子,我们就把果子留给它,有了吃的,啃树皮的情况就少了。”
在一片今年刚种下的混交林试验区内,杉木和柳杉按照1米左右的间隔被排成整齐的行列。曾汉富检查着每一株苗的生长情况,“原先平均每亩要种-株树苗,现在只种株苗。”
待树苗长大些,林场职工将会在行列间隙和被伐掉的树苗的位置上,补种上阔叶乔木或灌木。包括檫木、楠木、漆树、厚朴在内的多个本地树种已经或即将重新入驻玉屏山。“我们也在种桢楠,就是大家熟悉的金丝楠木,它也是四川本地的珍稀树种,只是成材时间较长。”洪雅林场副场长张学强表示。
刘仁东告诉新京报记者,考虑到洪雅林场仍是全国重要的人工商品材生产基地之一,林场仍保留有部分经济效益优先的12万亩人工商品林,但近年来,商品林的面积已经较此前减少了将近一半。
国家林草局曾在年公开表示,我国的植树造林工作,已经从单一树种的初级阶段,改为树种混交等对生态更加友好的做法。
树种混交的效果已经在多地的实践中得到验证。
在宁夏防护林网的重新建设中,研究人员在改进树种的同时,通过扩大网格面积,拓宽林带,选择更适合本地环境和防护需求的臭椿、刺槐等树种,有效控制住天牛灾害。
在四川西昌,飞机播种造林地区曾因树种单一,导致病虫害泛滥,且森林防火压力很大,随着林业部门对飞播林区树种多样性的改善,生物多样性得以恢复,病虫害和火灾也逐年下降。
“多树种配置对于有害生物防治是有作用的,”北京林业大学林学院教授马履一告诉新京报记者,在多树种配置过程中应该注意协调,“一个喜水的树种应该搭配一个耐干旱的树种,减少两者在水资源上的竞争。”
洪雅林场正在改变,不过,刘仁东表示,要想彻底消灭松鼠患,可能还需要数年时间。
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,林场职工和村民都各显神通,同松鼠“作战”。
多年前,村民们曾经用猎枪射杀松鼠,但是这些年已经无处购买火药,枪也被收缴。也有村民通过捕鼠笼诱捕松鼠。长约30厘米、宽高约15厘米的长方体铁丝笼被安置树枝间,笼内的吊钩上挂着果实做诱饵,一旦松鼠拉动诱饵,弹簧门就会自动关闭。“板栗和海棠都是松鼠喜欢的。”姚德说。
在柳江镇的市集上,一个捕松鼠的笼子只要10块钱。卖笼子的商贩表示,经常有村民一下子买十几个。
12月10日,洪雅林场玉屏山管护站,护林员诱捕松鼠用的笼子。新京报记者李凯祥摄
为鼓励林区村民灭鼠,洪雅林场提出,居民交上来一条松鼠尾巴,林场奖励4元钱。曾汉富就曾负责这项工作,最多的时候,林场一年能收到2万多条松鼠尾巴。
“得了解松鼠的习惯才能更好地防治。”曾汉富说。现在,关于赤腹松鼠的研究仍在进行中。在玉屏山森林防火检查站附近的树上,仍然可以见到形似下水管道的圆柱形饵料站,研究人员将这些饵料站用铁丝固定在距离地面一米多高的位置,以此控制松鼠繁殖速度和规模,了解松鼠种群移动路线。
金山银山
年,洪雅林场改制为财*全额拨款的公益类事业单位,从此以后,森林生态效益取代经济效益成为林场的首要